教育是一回事,怎么教育是另一回事
读《昨天的云》,常常会很感慨,就是许多历史细节,假如我们的长辈不记下来,我们就永远不会知道了。而且,记录者真的还需要有王鼎钧这样洞穿历史迷雾的智慧之光。
这让我想起很久前看过的何兆武口述的《上学记》,我喜欢那本书也喜欢葛兆光在书前的“小引”。葛兆光是何兆武在清华的晚辈同事,他的“小引”令我想起自己同样的心结,我们试图了解和理解我们的父辈。
何兆武和王鼎钧的回忆录最后都在大陆的北京三联书店出版。这里有个小插曲。就是我在知道北京三联已经出了王鼎钧四本一套回忆录之后,我还是花更高的书费从台湾买了一套。我理所当然地认为,北京三联不可能出全本,一定有删节。直到纽约一个和王鼎钧熟悉的朋友告诉我,“三联版一字未删”,我半信半疑地,还是信了。我想,这和王鼎钧一贯的中性风格有关。
何兆武的《上学记》是另外一种自律。我能看到文字背后几十年政治运动的磨练,养成慎言慎行的本能,那种字里行间的小心谨慎,只有我们这一代人,还能够在每一个细微说法和句式之间,敏锐感受。
这就是我们熟悉又不那么熟悉的父辈。我们看到了他们的后半生,我们难以想象他们那个截然不同的前半生。我们熟悉他们用词遣句中避险避祸的每一个动作和背后的考虑,我们因此失去他们没有写出来的历史故事。
让我想起《上学记》,是因为王鼎钧回忆录里有一段很好玩的故事。他提到自己要经过学力测验插班进小学,最后“只是由校长王者诗先生口试了一下。那时抗日情绪高涨,学生天天唱吴佩孚的《满江红》,歌词第一句是‘北望满洲。’校长随机命题,问‘北望满洲’是什么意思?”这个小孩子回答的是:“很悲痛的看一看东北三省。”“校长很惊讶的望了我一眼,告诉我没有答对,可插班批准”。
原来,校长觉得他“错得很有道理”。
我一直在想,这“错”,可能是方言惹的祸吧?后来台湾的国语,大陆的普通话,都是以北京话为基础,“北”和“悲”的发音就有明显区别。不过到我们读小学,虽然政府推行普通话已经很多年,大部分乡村小学,甚至大城市的某些移民聚集区,老师还是会使用方言教课。
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吴佩孚的《满江红》:“北望满洲,渤海中风潮大作。想当年,吉江辽沈,人民安乐,长白山前设藩篱,黑龙江畔列城郭,到而今,外族任纵横,风尘恶。甲午役,土地削,甲辰役,主权夺,叹江山,如故夷族错落。”
王鼎钧回忆着自己当年刚进小学,歌词还半懂不懂。“何日奉命提锐旅,一战恢复旧山河。”王鼎钧说“这两句很响亮,深入人心”。
我小时候“童谣”的一部分,也是抗日老歌,这一部分来自学校教育,一部分来自父辈的抗日情结。很惊讶,这唱遍全国的歌、被校长认为未入学小学生都应该懂得的歌,我怎么没有被教唱过。怎么到了我这一代,只有“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”这样的呢。后来想想,在我们非黑即白的童年,吴佩孚是军阀,说他抗过日或者有过“正确的念头”都算是政治不正确了。
问题是,还有最后两句:“却归来,永作蓬山游,念弥陀。”很好玩的是:“吴大帅虎符在握的时候,曾把他的这首词分发全军昏晨教唱。那时的士兵多半不识字,问长问短,官长解释说,他要打鬼子。”
“打鬼子,好啊,可是念弥陀做什么?”
“大帅说,打倒了东洋鬼子,他上山出家。”
“士兵们愕然了,他们说,大帅打倒了鬼子,应该做总理、做总统,我们以后也好混些,他怎么撇下咱们去当和尚?他当和尚,咱们当什么?”
“大帅是想用满江红提高士气的吧,他知道后果吗?”
我不知道吴大帅“蓬山游,念弥陀”的“言志”有多少诚意,只觉得士兵们的反应很好理解,好像我们看到的文化就是这样,一人当什么的,鸡犬升天,还不要说是提着脑袋跟你流过血。
所以,我们就是已经到了今天,读华盛顿将军两百三十年前打完仗了就真的“解甲归田”、真的回家了,还是要揉一下眼睛,想一想是不是自己看花眼了。
吴佩孚的满江红的故事,这让我想起《上学记》。1921年出生在北京的何兆武,他的童年还是北洋军阀时代,他回忆说,“记得我很小的时候,各系的军阀纷纷争着占领北京,今天这个军队来,明天那个军队来,也不知道他们是哪一系的……过军队的时候,他们也是排队唱着军歌”,军歌是“三国战将勇,首推赵子龙,长坂坡前呈英雄”。
何兆武说,“表明北洋军阀没有抓住意识形态这一环,如果有的话就是《三国演义》了。”何兆武说,“再比如国歌,中国古代有个《卿云歌》:‘青云烂兮,纠缦缦兮,日月光华,旦复旦兮。’萧友梅为它谱了曲子,这就是北洋时期的国歌。”看到这样的军歌国歌,感觉真是个天真的少年时代,以后再也没有了。
民国初年,骨子里的中国还很古代,军阀为各自的利益混战,却没有想到思想控制,就给各路思想一个充分发展的机会。
何兆武说,北洋时期蔡元培做北大校长,提出“兼容并包”,就真的可以兼容并包。“请的那些教授里面有保皇党辜鸿铭,有黄季刚(黄侃),有叛徒刘申叔(刘师培),也是位国学大师,早年曾参加革命,后来又背叛了,但蔡元培也要。
还有后来的布尔什维克李大钊,自由主义胡适,陈独秀(现在应该算他是激进的民主主义了),他也要,还有鲁迅、周作人、梁漱溟,他都要。其实假如北洋政府真正严格起来的话,完全可以把北大给封了,把蔡元培抓起来,可是蔡元培在北大却演出了一场自由开放,这在后来的国民党时期就不可能了。”这是一个怎样的过程呢?令人好奇。
这也让我想起美国的大学,细想一下,好像是从“宗教意识形态”走向“自由状态”,也就是什么观点的教授都有,想教什么教什么。
现在大家都知道,美国的第一个大学是哈佛大学,建立在1636年。哈佛是私立大学,却是由马萨诸塞州立法机构立案促成。以前觉得,美国人怎么1636年就会想到要办大学。更何况,那是1620年五月花号登陆美洲才十六年,能吃饱穿暖就不错了吧。
其实,那个时候美国还不是美国,只是北美洲的英国殖民地。这些移民只是换了个地方,他们还是欧洲人、英国人,他们承袭母国的思维,大学当然是一定要的。
既然追到英国历史,就没什么奇怪了。英国的牛津大学,说是在十二世纪就开始了,那是哈佛大学的五百年前。而牛津大学的起因,是因为1167年的英法关系恶化,英王亨利二世一怒之下,不准英国学生去巴黎大学读书,才有了牛津大学。
这意思是,巴黎大学就建得更早了。但是英国人争执说,牛津的教学活动在十一世纪末就已经开始了,只是在英法交恶之后更快发展了而已。在巴黎大学之前,还有1088年在意大利成立的博洛尼亚大学。再追下去,公元前387年,柏拉图在希腊建立的雅典学院,那就是西方大学的雏形了。一点没有夸张,那里有柏拉图教着哲学,还有数学和天文学课程,有动物学和植物学。
今天到梵蒂冈,耐心一点排队,我们每个人都可以看到拉斐尔那张迷人的巨型画作,《雅典学院》。我很幸运,看到了《雅典学院》,还去了他在乌尔比诺的家。想一想,这一幕颇为动人。近六百年前的1509年,教皇尤里乌斯二世请了拉斐尔来梵蒂冈,带着他来到墙面还留着空白的大厅。接此重任的拉斐尔,那年才二十六岁。十一年以后,三十七岁的他,就去世了。
二十六岁,一个画画的艺术家,站在大厅中间,围着他的是空白的四面墙,他站在那里,构想了歌颂神学的《圣礼之争》,构想了赞扬诗歌艺术的《帕纳巴斯山》,构想了表达法学的《三德》,还有,《圣礼之争》对面的,《雅典学院》。
《雅典学院》象征着理性、对知识和真理的追求,画面里,创建学院的柏拉图和他的学生亚里士多德是中心,还有一大群西方的著名科学家和学者,托勒密,毕达哥拉斯,苏格拉底,欧几里得,阿基米德,亚历山大大帝偏于一隅。他们在争执,在辩论,学术自由如风。
我想,拉斐尔一定被自己建造的“雅典学院”打动了,那不是几幅画,这是整一个西方文明。画家不由自主地,在画面的右下角,那个角落里,画进了他自己。站在这幅壁画前,我只能说拉斐尔是个哲学家。
而这里是梵蒂冈,天主教的心脏,那是文艺复兴的年代,但距离天主教真正走向宽容还有很远很远的距离,一届届主教轮换,他们都能够赞赏《雅典学院》。也难怪今天的梵蒂冈会有世界一流科学家聚集的教宗科学院,可以讨论一切科学议题。
传统的西方大学,它们最重要的课程都是宗教,几乎都像是教会学校或者是半教会学校。如此源远流长的大学传统,北美移民看着自己蛮荒的新家乡,不建一座大学说什么也不能安心。他们只是照搬了原来的生活到这里。原来的生活里最重要的东西里面,就有大学。
哈佛的主要管理者都会回去母国的牛津学习。哈佛大学并不是一个教会学校,但是一任任校长都是清教徒,毕业学生的去向也常常是神职人员,一直要到十八世纪初,它才摆脱清教的影响。哈佛大学开始世俗化,要等到十九世纪初,那时,殖民地也已经脱离英国,自己是美国了。
美国刚刚建国,就有了建立公立学校的概念,第一个建立公立大学的议会决议是在1785年1月25日,就在我住的佐治亚州,在此之前,州政府已经给这个未来的佐治亚大学预留了4千英亩土地,接近两万五千中国亩。
普及教育更重要的是公立的中小学,对美国教育颇有研究的沈宁曾经写过一本书介绍美国的教育,里面有这样的数据:“马萨诸塞州于1852年首先通过州立法,保证全州所有儿童接受免费的公立学校教育。”
最早的北美殖民地从英国运来教材,十七世纪末,在波士顿印出了北美洲的英国教材翻版,渐渐地,有了美国,也有了美国自己的课本。“19世纪末,美国公立中学的数目,超过了私立中学”“1890年,美国中学生人数约为二十万,1910年就达到一百万,”1920年两百万,“到1940年,美国人口50%以上的成年人都已经拿到高中毕业文凭。”
教育是一回事,怎么教育,又是另一回事。美国的私立学校自然是自作主张,“公立学校”的意思,也只是联邦或者州政府给教育经费,公立学校“不可能统一教育制度、系统、标准和考核”。
要论“意识形态”教育,美国课本的“意识形态”教育是在中小学。私立教会学校,宗教是重头戏;公立学校只有公民教育,告诉孩子,这个国家的公民必须有自由表达的权利。
何兆武描述北伐时期对大学的“放任自流”、“没有意识形态”,是前现代的自然状态,就是还没有想到什么现代意识形态的概念,没有“进”到这一阶段。而西方世界的自由教育,是持续千年思考的结果,维护自由就是他们要教给学生的“意识形态”。
所以,沈宁那本谈教育的书,名字叫:《培育自由》。
林达:美籍华人作家,著有“近距离看美国”系列作品、《西班牙旅行笔记》、《像自由一样美丽》等。
王鼎钧:1925年出生于山东兰陵,1949 年到台湾,服务于(台湾)中国广播公司,曾担任过多家报社副刊主编,1979 年应聘至美国的大学任教,之后定居纽约至今。王鼎钧的创作生涯长达半个多世纪,著作近四十种。从六十年代早期的作品到1975 年《开放的人生》,再到八十年代初期《作文七巧》,其“人生四书”、“作文四书”等作品在台湾销行极广,至今不衰。自七十年代末期起,王鼎钧开始了《碎琉璃》等独树一帜的文学创作,1988 年《左心房旋涡》出版之后,更被誉为“当之无愧的散文大师”。从1992 年至2009 年,王鼎钧历时十七年陆续发表“回忆录四部曲”。这四卷书融人生经历、审美观照与深刻哲思于一体,显示一代中国人的因果纠结、生死流转。
何兆武:1921年9月生于北京,原籍湖南岳阳,1939年考入西南联合大学,1943年毕业于西南联大历史系,1943年至1946年在西南联大外文系读研究生。1956年至1986年任中国社科院历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、研究员。1986年至今任清华大学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,兼任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访问教授和德国马堡大学客座教授。长期从事历史理论、历史哲学及思想史的研究和西方经典著作的翻译工作。
萧友梅(1884~1940),字思鹤,又字雪明,广东香山县石岐镇兴宁里人(今中山石岐区兴宁里人),中国现代音乐史上开基创业的一代宗师、现代专业音乐教育的开拓者与奠基者;为中国音乐文化的建设与发展,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历史性贡献,在音乐史上享有崇高的地位。
原题《读王鼎钧随感(之五)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