教育、美育与人的生命质量(一)
我首先谈一个问题:教育的第一目的是甚么。这也涉及到回归古典,就是回归到教育的原始目的。教育的目的是教育人,这一最基本的道理进一步演绎就是教育应把人本身作为教育目的,而不是把教育变成实现其他事务的手段,即不是为政治服务的手段,为市场服务的手段或实现某种特别技能的手段。我今天要强调两个很重要的概念,即“生存技能”与“生命质量”,并且要很决断地说:我们教育的第一目的不是培养“生存技能”,而是要提高“生命质量”。也就是说,教育应当把培养优秀的人性、培养有质量的生命作为第一目的。这一思路,正是回到教育的原始目的和古典目的。原始目的是指中国从孔夫子开始(他是一位大教育家),就把培养人作为第一目的,教育宗旨是学为人、学做人。换句话说,教育的第一目的不是培养职业的技能、生存的技能,而是提高生命的质量。关於这点,李泽厚在和我的对话当中曾用哲学语言表述,说我们应该是以培育人的情感本体与伦理本体为第一目的,以塑造工具本体为第二目的。我们培养学生,当然也要培养某些技能,比如当医生、当律师的职业技能,但这是第二目的;第一目的应是培育伦理本体、情感本体,让他们成为一个真正的人、完整的入,这才是教育的根本。这恰恰是当年孔夫子强调的,他强调教育在於学做人、学为人,这是中国教育非常优秀的传统,我们应当回归这个传统。
那么,提高生命质量的关键是甚么?如果必须用一句话问答,那么,我要说,这就是要使人了解生存的意义与人生的根本,从而确立人的灵魂维度。现在,不光是我们中国、美国很多学校也有这个问题,就是读了十年、二十年、三十年的书、学了一些技能,但走出校门时却不知人生的根本是甚么。美国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後,他们的教材很多含有人文教育的内容,但他们愈来愈重视技能的教育,同样忘记人生的根本。我在美国十几年,很喜欢读几个美国散文家的书,像爱默生、梭罗的散文。爱默生的思想影响整个美国,他有一句话对我影响非常大,他说:“人生唯一有价值的,是有活力的灵魂。”他还说过一句更绝对的话,“世界是微不足道的,只有人是一切。”灵魂的健康和灵魂的活力,这就是生命的质量。这个意思,我再用另外一位历史学家、哲学家的语言来表述,这就是史宾格勒写的《西方的没落》这本书所阐述的观念,这本书讲了一个意思,就是人的建设关键是灵魂的建设,也就是人文维度即灵魂维度的确立。如果只有知识和技能,那么人还是平面的,只有长度和宽度;人类知识愈来愈多,宽度和长度增长了,但是缺少一个东西,即缺少第三维度,这第三维度就是人文维度;只有具备了第三维度,人才有深度,生命才是立体的。生命质量就是要求人要具有内在深度,具有完整的立体的生命。
一个只有生命长度、宽度的人,跟一个既有生命长度宽度,又有深度的人的生命质量是不一样的。人与人的差别最根本就是生命质量的差别,就是第三维度的差别。这第三维度就是灵魂的维度。史宾格勒道破这一点,在科学技术高度发展的时代情境下,特别是全球化、高度现代化的情境下,更显得重要了。也就是说,一个卓越者,他除了生存技能、职业技能之外,还必须有深厚的一面,比如说,他的理想追求、人文精神、历史眼光、道德素养、良知体系、审美能力、生活态度,还有他的人格水平等,这些就是人深厚的一面,就是第三维度。钱穆光生用更简明的语言来表述这个问题,他用中国的哲学语言表述。中国古代认识论中早就有“格物致知”的命题,从《礼记·大学》到《朱子语类》(朱熹)、《传习录》(王守仁),都讲“格物致知”,钱穆则提出另外一个概念:“格心”。“格”就是去领悟、去感觉、去叩问,甚至去创造。“格心”就是对心灵有高度的敏感,并去感悟心灵,创造心灵,不仅要去拥抱善,而且是要去创造善。“心”是看不见的,技能技术是看得见的,但看不见的东西,不可视的素质,比可视的更重要。钱穆先生的“格心”概念,没有被中国知识分子充份注意,这其实是非常重要的。“格物”可致知,“格心”则可致生命的丰富精彩。“格心”意味着要培养人的心灵原则、心灵方向、心灵状态,还有心灵的力量,这些都是属於第三维度的内容。
我们中国的教育结构一直具有三个维度,既有智育、体育,还有德育。这一点,以前在大陆的时候,我没有感受到非常重要。到了美国,我的女儿上了中学以後、才发现她们怎么缺少了一个维度呀,美国中学怎么只有体育和智育,怎么没有德育呀,很奇怪。後来我的女儿告诉我,如果教会办的学校,他们以宗教教育代替德育,但她们那个学校和教会没有关系,也就没有德育。中国很早就有三维,有德育这一维,这是了不起的。问题是後来我们的德育,发生了变形变质,把德育变成意识形态的教育。意识形态的教育不是真正的人文教育,它往往带有党派性而没有心灵原则与良知原则的普遍性,这样,德育世变成意识形态的殖民地,变形了。
中国近代思想家王国维、蔡元培还想在德、智、体三维之外开辟第四维度,这就是“美育”之维。王国维认为,人只有当他具备审美能力时,才是“完全的人”,教育就是要培育出“完全的人”。蔡元培为了强化人文教育,提出了一个非常著名的论点,就是“以美育代宗教”。这个命题的意义并没有被充份阐释,譬如北京大学在纪念校庆的时候,并没有把他们学校里最精华的东西阐释出来,像蔡元培先生的情怀、胸襟,还有“以美育代宗教”的观点,都是精华,却没有充份阐释出来,蔡元培提出“以美育代宗教”很了不起呀。人有宗教情怀当然是好的,但宗教有不同教派,里面往往还有纷争,还有偏见。当然不同宗教的情况不一样,有的宗教可以容纳其他宗教,有的宗教则不能容纳其他宗教,可是,爱美却是人类的共同天性。“美”比宗教更带有人类美好的普遍性的品格。叶圣陶说过一句很精彩的话,教育是农业,不是工业。即教育的方式主要是帮助优秀人性的自然生成,不是按照某种先验模式人为刻意地锻造。而美育正是帮助人的美好天性自然生成的最好方式,也是生命质量自然形成、自然提高的最好方式,以人的感官而言,各个部份都可以通过美育来提高它的质量。比如说眼睛。没有受过教育是一般的眼睛,但通过教育以後,就变成审美的眼睛。一个人懂得审美,他就是非常幸福的人,他不管是读书、看电影、看戏、观赏大自然,都能享受审美的愉悦,而且这种审美眼睛——按照蔡元培所说——一定是超脱的,是非功利的。歌德说:“人生下来最重要的是用眼睛看世界。”通过教育培养审美眼睛,感官就不一样了,生命质量就不一样了。还有耳朵,马克思所说的“音乐的耳朵”,是能欣赏音乐的内感觉,音乐的语言比文学的语言更抽象,但往往也有更高的境界,音乐可直接与宇宙相通。还有口舌,口要有口德,说话要有口德,不能随便进行人身攻击。我批评的“语言暴力”,就是没有口德。动不动攻击人,就是缺德。不仅缺德,而且丑陋,离美很远。感官经过美育的薰陶,整个生命质量就不一样了。
第三个问题,讲讲教材与生命质量的关系。“五四”运动时期的文化先驱者,早就注意到这个问题。“五四”运动是发现“人”的运动,我曾经在课堂里讲中国近现代的三大文化意识的觉醒。第一次是鸦片战争特别是甲午海战以後,民族国家意识的觉醒。我们本只有天下意识,没有民族国家意识。近代一个重大发现,是发现中国是一个大国,但不是一个强国,所以那时的知识分子很悲愤,就研究我们中国为甚么不能强大。像梁启超,他就对中国积弱的原因,写了很多文章,说关键是国民的问题,所以写了《新民说》,但当时他讲的国民是群体的“民”;而“五四”运动则从“群”到“己”,强调的是个体。完成了第二个大发现,即发现中国人不是人,只当过两种类型,一是做稳了奴隶,一是连奴隶也做不得;中国从来也没有真正做人的时代,所以他们要重新发现人。所谓发现人,在广度上包括发现三个东西:一个是发现人,一个是发现妇女,一个是发现儿童。发现儿童,就是发现我们中国儿童的生命质量有问题。鲁迅先生写了一篇《由聋而哑》,说我们中国的孩子,精神食粮太欠缺、太粗糙了;耳朵聋了,很多优秀的、健康的、美好的声音听不见,很多优秀的文学作品读不到。聋了,聋以後就变成哑了,说不出来了,变成无声的中国,没有真正的声音,没有精彩的声音,没有个性的声音,为甚么呢?就是精神食粮有问题,教材有问题,也就是读物的问题。我这一代人,说实在的,我们的精神食粮相当粗糙。过去我们读的书局限很大,教材也贫乏、粗糙,我刚刚说过,我们常用意识形态的教育来取代德育,取代人文维度,如果教材老是光有一些甚么雷锋的故事和“半夜鸡叫”的故事,太政治化,就会缺少一种更普遍的、古今中外的美好文化的精华。没有这些精华的积淀和补养,我们的生命质量就会降低,甚至会犯一种“缺钙症”,或者说“贫血症”,这就是文化的贫血症和文化的缺钙症,缺少人文的钙,灵魂的钙,缺少情感本体与伦理本体的钙。所以教材的丰富与多样,以及教材具备真、善、美这些基本钙质,是非常重要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