校庆征文:怀念恩师丁浩霖先生
清华大学梅贻琦校长1931年就职时说:“所谓大学者,非谓有大楼之谓也,有大师之谓也。”大学如此,一所好的中学又何尝不是如此呢!华中百年群星璀璨、星火传承,挺起华中脊梁的,是学富五车、“传道、授业、解惑”的一代代名师。由此,我想起了我的母校金坛县中学(华罗庚中学前身),想起了县中常务副校长、恩师丁浩霖先生,还有我在县中求学的难忘青葱岁月。
(一)
据省常中和华中校史记载:丁浩霖(1907–1998),江苏常州人,1925年毕业于江苏省立第五中学(省常中前身),随即考入上海复旦大学文学院教育系,成绩优良,本科四年的课程三年半完成,提前毕业,开始了终其一生的中等教育工作。他是民国时期省常中的名师,很长一段时间内,受聘往来奔波于沪宁线上,讲授世界史。他教态儒雅,教学语言生动风趣,描述历史人物栩栩如生,深得教育主管部门嘉许和学生们的欢迎。他学识渊博,除了精湛的专业知识,国文、英文都有一流的水准。他又是一位颇具声望的民主人士,1952年在常州专署文教科中教调研组组长岗位上,调任金坛县中学副校长,主持校务工作。
(二)
我是1960年秋季由小学升入县中读书的。那一季,县中遵照上级指示,在全县小学毕业生中,招收新生两个班级,试行新大纲、新计划,采用新教材,进行五年一贯制教改试验(称“新制”)。我就是县中的新一(2)班的一员。
因为“新制”,从进校第一学期就开设了英语课,而在那个年代,外语是高中才开课的。更何况历史的原因,外语课一般而言是老大哥的俄语,而我们开设英语,本身就是个谜一样的存在。
需要说明的是,那年头封关闭国,学生学外语无积极性可言。我记得最清楚的是,朝鲜战场光荣归来的英语王老师(金坛人的骄傲王维克之长子),隔三差五的,就会用教鞭使劲敲着讲台,大嗓门叫着“别讲话啦!……”他告诉我们,战场上,命令美国大兵投降用“Raise your hands!”有一次,王老师回答一位同学说,电影院在英语中是“cinema”,可我的同学偏要一次次读成“死你妈”,老师怒不可遏,于是师生争执又起……
承担教改试验的老师勤勤恳恳,做了许多具有开拓意义的工作。两个班的红孩子们,伴随着身体的拔节长高、长结实,是知识与才能的加速增长!只是,终究因为学制偏短、要求偏高,一般地区和学生无法适应,施行三年后,1963年春学期结束前,上级决定停止了县中的教改试验,我们也就加入了中考的行列。
初中三年,我们与时任县中副校长丁浩霖先生少有交集,但我们都认识他,知道他主持了一次次的校会,多次做过抑扬顿挫的校务报告,那一声“亲爱的同学们”,拉近了师生的距离,感动了多少少年的心!他中等身材,微胖,目光如炬,嗓门洪亮而真的带有磁性,口才极好,语调如歌如诉,有时会流露出一点常武口音……
我们知道他拿着学校的顶薪工资,是当年金坛少有的三位高级知识分子之一,国家三年困难时期享有特供。
(三)
中考必考科目为语、数、政,我们新制班加试了英语而不计入总分。那时高中的录取率是很低的,那一届县中高一招收了四个班。原先的两个新制班,升入高中后,并成了一个班——唯有我们学过三年英语,升入高中这个班将继续英语学习;另有几位英语学习较差但也达到录取分数线的原新制班同学,编入了其它平行班,从头开始学老大哥的俄语去了。
我们从进入县中的那天,就被视为“皮鞋班”、“卫星班”(那年头,皮鞋尚且属于奢侈品,“放卫星”更是十分的光彩),升入高中,我们又多了个头衔——“子弟兵”,县中的嫡系传人!
为此,学校总是安排最好的老师给我们上课。我们也不担心我们到高中时会有一位好的英语老师。但是我们都没有料到,担纲我们英语课的,竟然是我们近乎崇拜的丁校长!也许他心中始终留恋着三尺讲台,也许是觉得孺子可教,丁校长主动请缨上我们班的英文课,这也是他常年服务县中、唯一的下班任课。慈眉善目且总是面带微笑的校长老师来了。他用自己渊博的知识和不懈的努力,充分发掘县中子弟兵的潜能,教学相长,向着高考放卫星的路上迅跑!
(四)
客观地说,那时的英语教学,基本上还是沿用了“单词+语法”的教学方法,丁校长用自己丰富的教学经验,将其推向了极致,并有所突破。
由省编英语教材改为档次较高的京版教材,如何衔接是个问题。那时已经启用国际音标,丁校长当机立断,抓住进入高一的一段时间,全面复习并补充完整了国际音标教学,简单复习了一些涉及到的读音规则,为大家“读准单词,记对单词”走出了一大步。
与当时大多数外语老师不同,丁校长从来不用上课时间来默写单词,他觉得那样太过浪费。他只是从大家的作业、上课回答问题、上黑板完成练习等,考察学生对单词的掌握。他认为,在多次反复的阅读与书写中,你应该把单词也记熟了。
老师对单词的讲解从不满足于字面。比如说nice、handsome、goodlooking、pretty、beautiful,同为形容词,都有“美丽”之意,他通过举例告诉我们它们之间的微妙差异:goodlooking指貌美、好看,nice有美妙而令人愉悦之意,handsome指男子英俊、潇洒,pretty含娇小可爱的意思,而beautiful,是一种由里而外的 、外貌漂亮且气质高雅的女性的和谐之美,“比如孙夫人。”——丁校长对时任国家副主席的宋庆龄女士一直心怀敬重。
一些写作好的课文,全文或某些章节,丁校长常要求我们熟读甚至背诵。记得有介绍马克思书房的、描写英伦四季的、介绍莎士比亚故乡的,等等。还有一封家书,是当年刚果革命领袖卢蒙巴狱中写给妻子的,大义凛然、慷慨激昂,我至今还记得那句:“It‘s the Congo,our unhappy people,whose independence is being trampled on!”(这就是刚果,我们不幸的人民的独立正在被践踏!)
那年头学生适用的学习参考书极少。1964年,北京外国语学院薄冰先生出版了他的大作《英语语法手册》,适合于初、中级英语水平者使用。几乎在第一时间,在丁校长的建议下,每人0.90元,通过书店订购,我们人手一册,买回它作为毕业及高考前的复习用书。此后近两年时间,我们以此为蓝本,对英语语法范畴内涉及的各种问题,包括词类、时态、语态、语气、句式等,进行了全面、系统的讲解、训练和复习。
各位一定知道,0.90元在当年是一个不小的数字。当年的薄冰,还是个刚进入不惑之年的中青年人,而今,他已经是一位著作等身的大学者、曾任联合国教科文总部英中文翻译定稿人、影响了中国大陆几代人英语学习的英语语法大师。
我的一位朋友告诉过我,文革后初期招生的英语大专班,就是以薄冰的《英语语法手册》为主打教材的,他们许多人后来都成了学校的名师!而我有两位高中同班同学,没有上过一天大专班,就凭着高中英语学习,通过了国家同等学历(大专)考核,顺利当上了中学英语老师。
由此可见浩霖先生教学功力的深厚,他的慧眼识珠和远见卓识!
(五)
丁校长总是亲自拎着一块小黑板来到班级,上面有他钦定的英文每日一句,为的是日积月累,为英文写作添砖加瓦。
比如与学雷锋、学王杰运动有关的句子,雷锋同志名句“对同志像春天般温暖……”,王杰“座座高山耸入云”那首诗句。或与时政有关,比如当年毛主席振臂一呼,“支持美国黑人运动”的“5.20庄严声明”中振聋发聩的声音。
有些是成语,记忆中的,如:
A tit,a bit.(一报还一报);
All roads lead to Rome.(条条大路通罗马)
励志的,如:
Art is long,but life is sort.(吾生有涯而学无涯)
Where there is a will,there is a way.(有志者事竟成),
还有英伦大诗人雪莱的名句:
“If winter comes,can spring be far behind?”(冬天来了,春天还会遥远吗?)
…………
有一句,英文如何我已经记忆不再,中文译文却还记得:“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,一丝一缕恒念物力维艰。”我深为译文的巧妙,为中文的工整叹服,也深深地体会到,人类不分东、西,无论肤色,他们对世界万物的认知是相通的!
一日一句,三年下来该当几何!我无法知道当年在我们的平行世界里,是否还有这样博学的老师、用这样的方式,谆谆引导着他的学生前行?但我相信,即使有,也绝不会多。那本带着我年少时求学梦的笔记本,早就在文革、知青插队、没完没了的搬迁中消失了,否则,那该是文物般的精品。但是那些闪亮的句子,一直在指引着我们,不仅是当年的语言学习,更在于后来的人生的路!
(六)
因为学识渊博,丁校长的授课旁征博引,内容极其丰富。记得有一篇课文,介绍莎士比亚的故乡的,写得极美。时隔一个甲子,我记得,文章讲到,莎翁的故乡无论到英伦四角,都是同样的距离,莎翁的诞辰与去世,都是在4月23日同一天。仿佛冥冥中有个定数,莎士比亚注定占尽天时、地利,这就足以引起我等少年心驰神往的了!更何况在我们的要求下,他用了差不多整整一节课的时间,给我们讲述了莎翁著名悲剧《哈姆雷特》和《罗密欧与朱丽叶》。
《哈姆雷特》改编成电影后中文名《王子复仇记》。莎翁的剧作,堪称宫廷剧鼻祖,它充斥着阴谋、暗杀、争斗,也歌颂了正义、勇气和复仇。我们为王子的英武、为他那段“是生还是死,这可是个问题”的台词所震撼!大智大勇的王子,周旋于生母、杀父篡权的叔父、女友一家之间,在忠诚义士的帮助下,最终手刃仇敌、为父复仇,自己也被毒剑误伤,不幸而亡,令人唏嘘!
罗密欧与朱丽叶,天生地设的一对金童玉女,被爱神之箭无可挽回地击中了!当朱丽叶出现在阳台的时候,罗密欧心中唱响了最伟大浪漫的爱情歌曲——据说,意大利民歌《我的太阳》,就是由此激发灵感而诞生的。只为出生在世仇之家,结为神仙眷侣为双方家族所不容。一双儿女为爱而抗争,只可惜事败垂成!……两个家族的掌门终于在儿女遗体前皤然醒悟!
讲台上有声有色,教室里静到可以听见心跳,甚至下课铃响,意犹未尽,曲终人不散。
正是先生的启蒙,我们开始认识了莎翁,知道中国曾经有个朱生豪的年轻翻译家,将莎翁巨著妙语如珠地奉献于世人面前。由此,曾经井底之蛙的我们,知道了除去李、杜,除去我们耳熟能详的鲁迅、茅盾、郭沫若,影响力更大的世界级文学天才与巨匠,还大有人在,比如莎士比亚。
直至大革文化命的十年动乱结束后,我才有机会系统阅读了莎翁的杰作,深为其世界超一流的语言天才所折服,难怪数百年后,在欧美许多世界级舞台上,仍在一遍遍地上演着莎翁作品,人们如痴如醉,在每年的4月23日,蜂拥而至,到莎翁的故乡,参加一年一度的演出节。
多少年的岁月流逝了,为了生活而疲于奔忙,可怜如我,直到退休,才网购了一套莎士比亚全集,8集的版本,打折扣后仅售165元,在中国,它尚且曲高和寡,可见一斑。作为收藏,这套全集是真正意义上的超值,我相信,如果我们真的与世界接轨、成了一个读书大国,它一定还有极大的升值空间。
1966年的初夏,我们完成了各门学科的毕业考试。也许与生俱来的语言天赋尚可,更主要是因为丁校长的教学激发了我浓厚的学习兴趣,我以毕业卷110分的全班最高分之一(共2人得此分数,满分100分,10分为最高加分限额),结束了我为期6年的中学英语学习。子弟兵深信,聚六年之深厚功力,相较于三年的同届考生,我们胜券在握!
(七)
1966年六月,善良的人们怎么会料想到,那场政治运动如暴风骤雨、席卷而来了呢!高考暂停后又无限期延迟,为的是“集中精力闹革命”!
文革中的县中无疑是个重灾区。铺天盖地的大字报、声嘶力竭的高音喇叭,学校的“走资派”、“反动学术权威”、“牛鬼蛇神”们,威风扫地,纷纷被打入了“牛棚”,扫地、打扫厕所,或在校农场劳动改造自己。没完没了的批斗会,我们爱戴的丁校长或为主角,或为配角。所幸他知书达理、为人厚道,即使对食堂工友、传达室门卫,也不失礼仪,所以,大家对他的揭批总是“雷声大、雨点小”的。高潮是在66年9月初,“造反派”把原县中校长、全国群英会代表胡赓揪回金坛批斗,县中33位中层以上干部和资深教师跪在条凳上陪斗,其中包括我们的丁校长。
待到运动进入了派性争斗,到了退休年龄的老校长,逐渐淡出了视野,71年“深挖5.16”运动、清理阶级队伍开始,丁校长被强制停止工作并遣送回了常州老家。
(八)
在伟大领袖号令下,作为66届高三毕业生、“老三届”的领头羊,68年9月15日,我们离开县中上山下乡插队落户,“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”,度过了一段难忘的蹉跎岁月。
多年的“劳其筋骨,饿其体肤,空乏其身,行拂乱其所为”之后,我当上了一名中学民办教师,得天独厚的条件是学了六年英语,中学需要开英语课。
粉碎四人帮,结束了十年动乱,祖国的心脏又开始了正常的跳动。
77年春天,作为县招工组指名去县中教英语的老师,我回到了亲爱的母校。
78年春天,我有幸乘上了命运的末班车,作为文革后恢复高考入校的首批本科生之一,进入南师学习,并在入校未久,参加了学院统一检测,高分获四年英语免试资格。
再见丁校长时,我已是物理系三年级的学生。某日晚,同班老虞(亚平,县中名师虞孝如之子)对我说“丁校长明天要来看我们。”我也知道,这主要是因为丁校长与孝如先生有很好的同袍之谊。
第二天中午时丁校长如约而至,步履矫健。在老虞宿舍,我们吃的是简单的食堂饭菜,问候、闲聊、祝愿。丁校长恢复了他的儒雅与风度,身板硬朗,面带微笑,声音洪亮,抑扬顿挫的语调。他是到省教育厅办事的,他匆匆离去了,正如他匆匆的来。老虞和我一致认为:年逾古稀而“坐如钟、行如风”的浩霖先生,一定长寿!
目送离去的背影,忽然想起,我们居然没有说上一句“师恩难忘”之类感谢的话,一种莫名的遗憾。我们想着后会有期,但谁想到这竟然会是与恩师的最后一次见面呢!
(九)
有人说,我们是空前绝后地吃苦耐劳的一代人,我非常赞同。知青九年“再教育”,35岁大学毕业到常州,为解决住房求爷爷拜奶奶,为父母病痛奔波求医,为孩子上学找人拉关系……待到尘埃落定,白发早已爬满了双鬓。
省常中90周年(1997年)校庆,我在校史馆看到资料,原来,我所敬重的恩师丁浩霖先生,曾经求学于斯、作为名师常年工作于斯!资深馆长告诉我,作为省常中顾问,先生退休后还时常来学校看看、走走。但是,时过境迁,天宁古刹近旁、枕河而立的先生家的老房子,早已拆除得不见踪影,更没人能告诉我先生离开老家后投身何处。
到98年,县中老校友告诉我,丁校长去世了,中风,享年91岁。
长歌当哭。当泪水流尽,痛定思痛过后,留下的是满满温馨的回忆。
纵观先生一生,我深信他当得起北宋名相范仲淹所推崇的:“云山苍苍,江水泱泱,先生之风,山高水长。”
深切怀念敬爱的丁校长!
浩霖先生千古!
作者简介:
刘乐康,金坛县中学66届高三毕业生,68年9月知青插队,77年4月招工回县中,南师大77级本科生,中学高级教师,2008年从省常中退休。